远道而来的旅行者，你可曾见过黑云蔽日之时燃烧天空的光火？可曾听过彗星陨落时大地的哀歌，世人却无动于衷的悲戚？勇者讨伐巨龙、正义战胜邪恶，史诗、传说，人们热衷于欣赏遥远宏大的诗歌，沉醉于华丽的斗争，这也是吟游诗人爱讲的。
或许你也正扮演英雄，向着未知与荣光前行，但今日就着这蒲公英酒，我要讲的却不是什么骑士征服天神的凯歌，而是一位少女摘取星辰的故事。

在遥远的过去，最接近天空的北方，自然的天神曾降下明星照耀巴别塔下的人民，这颗星亘古不变地悬在塔的两侧，永不落下，塔之民也安稳地生活在辰星的永昼下，这里的人民从不知何为黑夜，正如我们也从未接受过失去了太阳——不一样的世界，而原初的史实因其混沌不可考，经过人们的加工后，变成了传说，变成了诗人笔下奔涌的灵感源泉。高悬于空的星并非遥不可及，天神的试炼就在巴别塔之中。若你能到达高塔的尽头，触碰那恒星的光辉，就能实现所有的愿望。

传说渐渐在塔下的村庄流传开来，也吸引了许许多多慕名而来的骑士、魔法师，或是为了财富，或是为了地位，或是为了夺得失去的故国，或是为了成为铁蹄中的明星。
怀揣着不同的目的，人们向同一个方向攀登巴别塔，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清楚塔中发生了些什么，村庄里的人只知道，千百年来从未有人能将那辰星夺目的光辉夺取那么些许，它依旧闪耀，俯瞰世间百态。

等到追寻恒星也成为历史的时候，人们早已不像过去那样热衷于攀登了。只是仰望，为它作诗，为它举办祭典，村庄里的人习惯了平常的生活，靠近巴别塔变成孩子们试胆大会的保留项目，当然，这些稚气未脱的孩子只是到附近转悠一圈，被那静谧而又荒芜的气息震慑，逃离。

星星或许并不是遥不可及的，但能够摘取星辰的勇者不在这世上的任何人之中。一丝的可能性掀起的涟漪也只能成为人们的茶余饭后，消匿于时代。

再过了很多很多年的某一天，恒星如往常一般照耀着巴别塔的周围，在这平静下，一位少女带上了她的弓与斗篷，离开了祥和的村庄，踏上了那已鲜有人前往的寻星之路。少女不是骑士，也没有大魔法师一样的学识，是否一时冲动她也说不清，只是在年少，或是在她拥有自我意识之前，恒星就印烙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了。

少女的家人只是摇摇头叹气，叮嘱她摘取一些沿途的蘑菇尽早回家做饭，回到这村庄的日常中，少年人的一时冲动嘛，他们这么摆摆手，告诉村民。

少女哼着轻快的小曲走在森林里，她曾无数次爬上最高的山巅，为的只是能更加靠近那片璀璨。为什么会有如此永恒的星星落在这天空？星星的背后是什么、它们被赋予了什么样的含义？如果那位自然天神真的存在，这辰星是祂的仁慈还是傲慢呢？不知从何时起少女思考起了永恒，仰望星空时不再是祈祷不再是排忧解难，而是无穷无尽的好奇和疑问。

她从长辈的口中听闻了巴别塔试炼的传说，在吟游诗人的歌声中知晓了一个又一个令人哀叹的史诗，也望见过远道而来的骑士锃亮的钢枪，财富、地位，她从没想过那么多，只是傍星而生的好奇，促使着她想要知道这如轮回一般向前的世界究竟还有什么不可预知的事物，想要知道这世界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于是在劳作之余，少女偷偷地练习起了弓箭，月落时湖面上沉沦的星，被竹篱筛破、落在脚下的圆月，自然的风陪她走过。尽管村庄没有学堂，她也总是带着狩猎得到的兽肉敲开那位神秘先知的家门，学习更多她没有听说过的知识，见到更多没有见过的风景。但这份执着带来的艰辛与痛苦却远超她的想象，好几次几乎将她击垮。

要是就这样放弃思考，沉浸在孩子的玩乐中，像村里人一辈子过安稳的生活或许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周围环境与少女所思所想的割裂感时常让她陷入迷惘，苍凉的天空无垠得令人麻木，而她也自知不比那些勇者，为了这样的答案去穷极一生，放弃原有的生活，最后若是落得两不全，那也太像悲剧里的故事了。少女害怕着，却也无法停下脚步，已经踏上不归途了，不是吗？想要让自我意识萌生出来的思想活下去的希望支撑着她，跨过万千色彩与尘埃。

厌倦引力的凡人乘风飞起，是否能触碰到似乎遥不可及的天空？

这么一路想着，少女来到了荒芜的塔下，轻轻叩开朽木门向上方无尽的黑暗攀登。她举起火把，听着自己脚步与心跳的声音划破这远古的寂静。借助火把的微光，她发现了刻在墙壁上的涂鸦，或是因摘星坠下高塔的骑士、或是在这塔中举起了干戈的旅伴，功亏一篑的准备，不怀好意的计谋，充满杂质的愿望，还有生锈的武器与苍白头骨，少女看到了过去登上巴别塔之人的模样。

而随这些未遂的愿望一同长眠于此的，还有墙上星星点点的文字，即使是不纯的希冀，那些文字中炽热的情感也未随时间的沉淀而熄灭。希望、宿命、探寻、创生、天空……少女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岩壁，艰难地辨认古老的文字，跨过岁月注视着前人的努力和不甘，眼中映照着的是因愿望而燃烧的火焰。

和想象中的不同，巴别塔中的试炼并没有那么困难，因战而死、或是被永远囚禁在塔中，少女做过最坏的设想都没有发生在她身上，她不禁产生了疑惑，假若真是如此简单，那为何先前从未有人到达过顶端成为世上最尊贵之存在？还是说结果是不可观测的、又或是这塔之试炼从一开始就是个虚无的谎言？

少女越向上走，疑惑愈加占据内心，只是阶梯和破旧的机械守卫吗？谜阵也全都是先知的魔导书中有所记载的，但又或许……还未到达终点，真相并没有那么简单。她这么想。

又不知走了多久，少女发现周围渐渐亮了起来，她抬起头隐隐看见了一个缺口，而星光正从那缺口中流溢而出。奔跑，发自本能地奔跑，少女追逐着恒星，直至阶梯的尽头，她发现这里是一间空阔的房间，高高的穹顶螺旋立向那巨大的缺口。像是上个文明遗留下的遗迹，布满裂痕的石柱，无法辨识的壁画，幽蓝、苍白、淡紫的光在地上投下了一片又一片巨大的影子。而似乎房间的正中央，穹顶的正下方，有什么巨大的雕塑，散发着光——

她看见，层层堆起的是，一具又一具惨白色的白骨，还有各式各样的武器插在缝隙中，从底端一直延伸到顶端，在塔之中，筑成了另一座塔。一双双原本拥有着光的眼眶直直望着她，空洞得令人不寒而栗，而她向那中间望去，除了无尽的孤寂与时间的磨损，望不见任何东西。

四下没有阶梯，也没有绳索，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只有这巨大的血肉之塔指向顶端的恒星，在那一瞬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怎么会……是这样？

少女突然感到无力，跪倒在原地，她想要尖叫，她想要逃离，那座用白骨筑成的塔像是将她投向入一个无底的深渊，死亡与荒芜，迟到的恐惧将她淹没在其中。逃？往哪逃？少女想起了那个被她抛在后面的村庄，亲人的笑容，熟悉的景色都好像是她在数百万年前做过的梦一样，虚幻又缥缈。

”从未有人到达过顶端，也从未有人知道巴别塔中有些什么……“

原来这就是所有关于巴别塔传说中最后一句的真相，这就是她在旅途中那些疑惑的解答。

明白了一切之后，反倒没有那么恐惧了，少女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缓缓走向那用前人的生命筑起的塔，在此处向上望，她甚至能看见在那一片灼白的光中恒星棱角分明的轮廓。过去的人们站在世上离恒星最近的地方却无法接近万分之一，只得沐浴在宁静的光下，什么也做不了，少女如今也正在他们站过的位置上，看着那未曾变过的风景。

她不知道这座塔从什么时候开始筑起来，也不知道第一位到达这里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从恒星降临的那一刻开始，每一个到达此处的人的宿命就已经被决定了。她接受了残酷又决绝的现实，只是好像……她想起她出发时还没来得及和家里人告别，或许再也无法传达到了。

少女抽出一支箭，将尖端对着自己的喉咙与心脏比划了比划，她有些凄惨地笑了笑，摇摇头又放了回去，还没到时候。说不定顺着这座塔向上爬，至少……能够稍微离天空更近一点，能够离那道自年少起不惜被家人责骂也要去看见的光更近一点。

于是她跪下为他们祈祷后，小心翼翼地向上爬去。尽管过去少女在村庄附近的乱石与巨木上攀爬过无数次，但面对着一具具惨白的骨架，还是让她心中发毛，感到恐惧不已，稍有不慎便会失手向下坠去。

她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过去曾有那么多的人登上这座塔，空洞的眼眶，折断的白骨，少女一边道着歉一边踩着他们，不知道死后会不会被先人的魂魄追骂，不过她又想到，假若真是这样，那可得有无数的人同她一起被骂了。

周围的白骨渐渐变少，少女终于看见了顶端，也终于看见了她的葬身之处。与此同时，浩瀚无垠的星空在她到达的一瞬间为她展开，她站在由无数先人的尸体筑成的塔顶，望着它失神。

漆黑、幽蓝、深紫、苍绿、霞红，所有的色彩杂糅在一起，天空连接着如雾一般的星云，广袤的银河在正中央缓缓流淌着，数不尽的星在银河底淡淡地散发着光，而那之中的流水——如果真的有的话——比她所见的任何玻璃都要清澈透亮。

斗转星移，银河转动的时候好似整个空间都因它而舞动，头顶星空，少女说不出话来，她感到，就算能够触碰到魂牵梦萦的恒星，在恒星之外仍有许多她无法解答的疑惑，她所见的，只不过是天空的一隅，而这一隅便占据了塔之民的全部。天空是浩瀚而又渺远的，不过她不需要去思考这些，因为她已经没有未来了。

留给后人，她只能像脚下的无数前人，为他们留下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

不过……能望着这样的景色死去，倒也还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少女不再怀有恐惧，将死的宿命和无尽的天空占据了她的全部，以至于她过了很久很久——或许好几天，或许也只是一瞬间——才发现，那纯粹灼白的恒星就在她的头顶上，旋转着，触手可及。

她擦了擦眼泪，前一刻还沉浸在广袤与渺小中，此时便直直面对着这个世界的真相。少女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她目测发现，塔加上她自身的高度，正好能够让她踮起脚碰到恒星。再三确认了自己并不是在地狱里做梦，她差点要从塔顶掉下去。

……开玩笑的吧？不是应该和下面的人一样，葬身在这里吗？
私心只不过是追寻答案，这和一些前人们宏伟的愿望比起来是多么地渺小，可为什么偏偏是不是这种没有学识也没有勇气的人站在了这里？
而那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事情？若是众星因此陨落，世界因此崩塌，该怎么办？
恒星背后的答案，答案背后的沉重，真的是能够承受得住的吗？

她此刻正站在从未有人到达过的地方，望着魂牵梦萦的恒星慌乱不已。

像是潜意识，又像是神谕，从未听过的声音突然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听起来像是跨过了漫长的岁月，从很遥远的地方。

“并不偏偏是你，而是正因如此，你才是你。”

正是因此……？

少女望着比她广阔许多的银河思考着来路不明的话语，脑海里浮现起了她的旅程，所有的努力和前人的愿望，她想起最初望向星空的触动，想起一路上的不曾改移，想起她的起点和来时的路，那些史诗那些晦涩的真理，都是她心中最珍视的记忆。

天神、巴别塔、天空，好像突然开窍，又好像是所有人的积淀，她再次明白了一切，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如此。

她不再疑虑，因为过去不曾有遗憾，因为未来不再有怀疑，她所追寻的正是如此。

于是少女踮起脚，触碰到了灼白的恒星——

世界在一瞬间似乎归为了沉寂，天空突然从中间破裂，蓝色的碎片从上方落下，连同高塔和所有过往落向了天空的尽头。

她落下——落下，泪水流向天空，发丝化作云带，少女感到身体越来越轻，而寂静不再是寂静，时间在意识中不再流动，她同那灰蓝的无尽融为了一体，过去与未来都同现在一般，触手可及。而她化作了辰星的双眼所见，是不同于过去见惯的景色。

一个全新的世界在旧世界剥落的外壳下诞生，这里是归宿，这里是开端，所有的一切迎来了弦浪般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