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绩黍】无形之物
绩说,姐姐,我听说人们分别时会折柳寄诗,设酒作践,携天星风沙,长亭更短亭,送君至千里。
那时播种季已过,田地里满是一片低低的稻苗,黍看向天上那将落不落的积雨云,轻轻说。人是脆弱、渺小的。此别许是终生再难见,他们无时不刻都要为剩下的人生考虑,所以才会后怕。可我们与山川共生、与历史同源,又怎会同人一般?
绩笑了笑。自他跟随那位行商走出大荒城已有数百年,他对万事万物早已不再怀抱惊奇。黍记得那时的他仍是个懵懂的少年模样,离开的前一天还是她帮他收拾了行囊,而转眼间几百年过去。他们几个虽不是人,却以兄弟姐妹相称,她犹记得那片鸿蒙与晦明,记得那些无谓的争斗与厮杀。“我是谁”这个问题他们早已回答过,可“要去哪”,他们又为何而生?黍看向了这片她无比熟悉的天地,春光乍泄,可她早已看见白雪皑皑。但生不是果,生是因,她想。她希望他们都能找到自己的果。
他们在田边的路上走着,黍向旁边一跨便走入田间,蹲下身去轻抚那些刚种下去的稻苗。绩站在大路上,田埂将他们隔开。他望着黍的背影,久久地,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
“姐姐,你现在打算和我走吗?”
黍没有起身,没有回头,她蹲在那株稻苗前半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轻向他抛出了一个问题。
“绩,在你看来,大漠的烟与农家的炊烟,有什么区别吗?”
“……我认为它们没有区别。”
“嗯,我也这样觉得。”
“但我们想的大概不是一件事。我不会走的,绩。”
绩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不如说他本就没有抱着希望,但希望有何用呢?他从来都不是想要黍答应他,他只是想知道姐姐的疲惫什么时候会达到阈值,而到那时,他希望他已经拥有了可以对抗一切的能力,可以带她离开这里。
巨兽的寿命比肩日月,他们对时间的感知自然与人不同,所谓的思乡情其实并没有多深切。但每过上几十年,绩就会从立春那一天开始,花一年的时间给黍做一件新的衣裳。春蚕吐丝时他坐在窗前构思那衣裳的花纹,落花盖在线条的痕迹上。
他从仓库里取来过去几十年来留给黍的各地丝绸布料,挑了好一会,最后挑出了几匹。黍不喜欢太艳的颜色与样式,她总是穿得很朴素,当她站在田地里的时候,她就像那照料了几百年的庄稼,像这片天地画卷中的一部分。对折,标记,剪裁,他微微念动,那银色的针就从虚空中扯出了一条不断的丝。那丝线在阳光下流动,它变幻出无穷的色彩,花青、荼白、库金、苍绿、烟草灰,就像他。纤长的手指捻着银针,绩熟练地将布匹缝好,不一会这件衣裳就已具形。
但对于绩来说,接下来的花纹才是最令他头疼的部分。他画了十几版草图,也思考了各种各样的纺织工艺,他总是会先想象黍穿上那件衣裳的模样,那片天空,那片田地,姐姐轻挽鬓发向他走来。前来沏茶的仆从有时会惊讶他脸上未名的微笑,但于他来说这是一种享受,是一种寄托。
于是花纹的方案总是要过了小暑才能敲定,交代好商会大大小小的事后,绩便躲进自己的宅子里没日没夜地织那花纹。长灯不灭,他的思绪就如落叶一般纷纷落在织线的针脚上。他织给黍的每一件衣裳他都记得,但他永远都是怀着相似的心情完成他的作品的。绩知道姐姐大概永远也不会穿这些衣裳,但他不在意。就像那个问题他会一直问下去一样。
“嗯……也是。对了,我又给姐姐织了新的衣裳,今早已经放在你的桌上了。”
黍轻叹。你明知我很难有机会穿,这又是何苦呢。
绩还是微微笑,春风吹起他们的发梢,这天没有阳光也没有晴空,春季的潮湿存在于空气中,就像那些平常得无法在记忆里留下丝毫痕迹的日子。他说,我该走了。
守望大地已然百余年的神明抬起头,她轻轻看向了自己的弟弟。她知道他不再是过去那个跟在她身后跑,在树下安静地纺织的孩子,他的肩膀变得宽广,已经比姐姐还高了。绩眉眼弯弯,但温柔还是没能盖住眼中的幽深。苍云滚滚,惊雷声声,风就这样吹过了他们与身边的稻田。
嗯,走吧。过了一会儿,黍这么说。
绩没有告诉黍他带走了她的一株稻荷,小小的植株还未生长,那抹绿在黄沙中摇曳。他小心翼翼地护着,轻抚那嫩绿的叶。他向来有很多的话想说,可人心难测,他已找到了语言的替代物。过去一年来绩总会想象自己的姐姐穿上那件衣裳的模样,长衣宽袖,华冠秀发,神农祭上的舞明明是姐姐教给他们的,他如今却再没看见过姐姐在月下起舞,只能在梦中一瞥,只能在追忆中感怀。
人们往往难以捉摸那无形之物,正如思想、正如情感,为心中无名的混沌而纠葛,为无法触碰的事物而哀愁。绩其实想说,可我能看到“实”之间的“虚”,我能将无形化为有形。姐姐,你看。这些丝线,这些织缕,都是我的情感。我将它们织成了衣裳,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