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想找一条安静的路永远离开此地。”

关于在伊利斯高地的那些日子,我总是最先想起她的那句话。那时我们已走了很远很远,花光了我身上的所有钱,而辛黛尔——她本就自称流浪者,尽管她曾经的职位或许可以给我们带来一些好处,但在这远离大陆中心、没有礼颂学院的乡下,我们只能帮助当地的居民以获得钱与食物。

那一年的秋天,我们穿越尼伯龙根峡谷来到了这个与城市、现代技术隔绝的高地。这里的山脉在岁月中被流水分割,山崖崎岖但又高度相近。草地绵延向远方,目光所及都是茵绿。石块自山巅而下,冲入这片深绿色的草原。星星点点的村落与羊群散布在这之中,而星空总是清冷又璀璨。

正值秋收季节,凭借辛黛尔高超的魔法,我们帮助了许多当地农民,很顺利地在这找到了住处与食物。农民们特别感激她,我们一路过去受到了大概是旅途中最热情的款待。许多大妈都把她当作是自家那个出门远行鲜少回来的孩子,给我们做了好多好吃的,还收到了一些富有当地特色的围巾、手帕,甚至还有一支哨笛。幸好她已不是最初的模样,不然农民们绝对会被她冷冰冰的态度连连吓退。

在这样的高地上很容易就能找到一片舒适的草地度过一整天,就比如这座村庄背面的那一片。我把长枪放在草地上,顺势坐了下来。这里视野很好,向下看是那片小小的村落与田地,今日的天空也如过去几天一样晴朗。辛黛尔刚刚被一个村民拦下,在我躺在草地上快睡着的时候才来到这里。她就这样坐在我旁边,望向不知何处,我们的耳畔只有风声。

“我其实……想找一条安静的路,永远离开此地。”
她的声音有些发干,突然将我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拉起。

“啊,原来你不喜欢伊利斯这里的乡下风景吗?”
“不……这里很好,世上的哪里都很好。”
微风阵阵入耳,阳光温暖,我很喜欢这样的下午,眯起眼便能感受到风的触动。
“这样啊,那可以等你找到你想要的那些东西之后,来这里定居。”
“到时候我每次路过伊利斯高地,你可要记得给我留一张床啊。”

“……如果有机会的话。”
希望能是如此。

“对了,修德莲•瑟……”
“哎哎,事到如今不用叫我全名也可以啦,修德莲就好。”
“……那你呢?我好像没怎么听你说过自己的想法。”
“嗯?我没有什么想法呀。如你所见,我的生命就是在这片大地上不断地旅行而已,哪有什么了不起的志向。”

这话说的没错,我确实没有她想得那么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执念。辛黛尔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其实类似的问题她早就问过我,大概是不相信吧。

在与她漫长的同行之中,沉默其实是我们之间的常态,但这不意味着不自在。她不善言辞,我不喜欢没话找话,不过要了解一个人交流不可或缺,于是最初常常是我在路上絮絮叨叨地讲,所幸我的记忆里有许多旅行见闻,而辛黛尔也会稍微发表一些看法,倒也不算特别尴尬。其实她这家伙并不是不懂,只是没有那种心思,也没有面对过足够多的人罢了。

渐渐地她会问我一些特别的问题,比如“在你看来我的追求有没有意义”“你相信绝对唯一真理的存在吗”“世界运转的底层是否存在着不可动摇的规律”。这些都很有意思,我喜欢和她一起探讨。读报纸的时候总能看到她对着上面的内容皱眉,我也听到了许多中央礼颂学院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的黑料和坏话。在得知我曾经几乎翘掉了所有的魔法理论与实践课之后,她振振有词地向我灌输了半小时诸如魔法的伟大、知识的不朽的内容,最后她决定在路上给我这个“未开化”的家伙传授一些基本的魔法技巧,不得不说确实挺实用的。长枪上的那颗月长石就是她送我的魔法媒介,据说是施加了她自创的什么咒语,看起来更亮。但后来不知为何它就黯淡了下去,像失去了星光的天空,变得空洞透明。

而有时晚上我会听见她的抽泣,躲进了篝火燃烧的声音。但第二天早上她还是那样滴水不漏,傲然挺立。

我知道她是一个与大多数人都不同的人,但我从来不会去想她如何看待我,我不在意。有时候我们会去当地的酒馆里喝酒,倒不是我对喝酒这件事有什么执念,只是每到一个地方总得尝一尝当地的特色酒嘛,用她后来的话说,这大概象征着每一片土地的精神与文化吧。

最开始她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我,直接在旅馆里度过一晚上。后来有一次,大概是出于好奇心吧,她跟着我来到了梅森堡的酒馆里,但也只是坐在我对面看她的魔导书,当时酒馆里正在举行活动,里面嘈杂无比,我一边听着旁边老人和我讲他年轻时征战四方的故事,一边用余光打量着辛黛尔,她不为所动,正专心地看着自己的书。但还好酒馆里什么人都有,她没有被当成奇怪的人丢出去。至于我到底什么时候成功让这位中央礼颂学院的首席魔法师破她多年的戒,那就是比较后面的事了。

不得不说辛黛尔确实不太能喝酒,可那样喝醉的样子我却只在她身上见过。许多人在酒后会将自己生活的苦水像关不上阀门的水坝一样排出,酩酊大醉伴随着打破日常与理性,可她却冷静得可怕,说一些像她但又不像她会说的话,亘古宇宙、文明变迁,流水一般的人生与令人恐惧的永恒,她的无力、她的恐惧、她的迷惘,我那个时候意识到,她内心的理论其实是未成形的,她只是在大地上流浪,在荒芜之中寻找,被称之为路的,其实也不过是彷徨。若不是我们那时正坐在草地上,我会以为她这句话是借着酒劲说出来的。

与她分别后我又见到了很多人,在他们的身上我会隐隐看见辛黛尔,但从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将一个绝望又理想的殉道者的特性集于一身。至于后来的事……因芙尼塔都写在她那本书里了,有时候我会和她借来看,但我不太喜欢回忆。

“我突然想起来你是个魔法师欸。”
“突然想起来吗……”
“哎呀哎呀,那你可不可以试试对着下面的麦田召唤出一阵风?”

辛黛尔没有回答,将目光越过麦田,看向村庄,看向了远方。
我问她你看见了什么,她说她看见伊利斯的无尽草地、连绵群山,村落零星分布在大地上,这里的住民过着相对原始淳朴的生活,虽没有中央大陆的技术但也过得还不错。我说我看见许多房子上冒着炊烟,稍年长的孩子进进出出。巨大的收割机停在麦田里,农民拖着一堆堆小麦走在路上,有些田地已然光秃。村口的几位老伯拍着手跳舞,旁边拉风琴的年轻人为他们伴奏。

她顿了一顿,然后站起来。嗨呀,我们的大魔法师要施法了,只见她口中轻轻念着咒语,带着些许寒冷的秋风便从高原上吹向麦田。

涟漪从边缘泛起,大地上麦浪翻滚,与树林一同沙沙作响。一位少女驱赶着她的羊群,秋风掠过麦田顺带将她头上的帽子带走,她后知后觉地按住了自己的脑袋,长发就这样散在风中。少女惊慌地仰望天空寻找那顶帽子,却看见晚霞铺开在漫天的鳞片云上,同行的少年悠悠吹着风笛,羊群跟在他身后。